【文璞·春夏】早安玫瑰(散文)
一
第一次見到安文時,她是個面色憔悴的女人。瘦弱的身軀拖著行李箱,仿佛行李箱在拖著她,后面還牽著個孩子。那個男孩七八歲模樣,一雙眼睛不大,但清澈明亮。他像個男子漢似的幫媽媽干活。整理歸置好各種生活用品后,母子倆在小屋安頓下來。
我的房子租給他們住。三樓的兩室一廳,是我閑置的一處單元房,因為周圍幼兒園、小學、初中一應(yīng)俱全,是標準的學區(qū)房,所以幾乎沒有空置過。往往上一個租約剛到期,下一個租戶就來簽約。這些租金,也是我給自己女兒準備的教育基金中的部分來源。那時,我的女兒比安文兒子稍大兩歲。
我是一個謹慎的房東,我一般選擇看上去靠譜的房客,這樣可以減少很多麻煩,也不容易對房子造成損壞。每次房子短暫地騰出來,我都要里里外外打掃一遍衛(wèi)生,徹徹底底地清理干凈,還會找人把墻面刷新,因此即便我的房租稍微貴一點,別人也愿意租。
安文應(yīng)該對這套房子還滿意,合適的樓層,充足的采光,窗明幾凈。下午四點鐘的太陽照進來,柔和的光線讓她疲憊的臉上顯出些神采。簽了一年的約,交了押金和半年的租金。我準備離去時,安文輕聲問我:“實驗小學好進嗎?”
當然不好進。凡是重點小學都不好進。首先是戶口,然后是招生指標,即使在這個區(qū)域,有時也要搖號。
我看了看她,遲疑著沒有立刻回答。
安文沒有繼續(xù)問下去,我也不想節(jié)外生枝。畢竟,我們只是房東與租戶的關(guān)系而已。后來我才知道,那時安文剛離婚,剛好她所在的公司在T市開了辦事處,她于是申請到新的工作崗位,搬離曾經(jīng)居住的小城,和兒子開啟新的生活。通過中介信息,她租到了我的房子。
二
我有早起的習慣,每天到西湖公園早鍛煉。那天正在湖邊欄桿上壓腿,意外地碰到安文。
她在晨跑。因為運動,她的兩頰泛起一抹紅暈,臉上的表情生動起來,原本略顯嬌小的身材也變得很有活力。她告訴我,因為租的房子離實驗小學很近,有憑租房合同和水電費收據(jù),她的兒子也夠條件上了這所重點小學。我說:“那太好了,現(xiàn)在入學政策放寬了,也更人性化?!蔽覟樗械礁吲d,她也覺得很幸運,臉上浮起一抹淺淡的微笑。她又問我認不認識學校領(lǐng)導(dǎo)或老師,她想給兒子分一個好班。說話時,樣子有些羞赧。我恰好認識一個管教學的副校長,可以幫忙打聽打聽,便點點頭。
我們約好一起去找這位副校長。一個傍晚,我正在家里做晚飯,安文來了,后面跟著她的兒子。小男孩瘦瘦小小的,居然提著一大箱牛奶,咚咚咚地走進來,那懂事的神情讓我感到一絲心疼。我一面嗔怪安文不用跟我客氣,一面招呼他們母子坐下。我快速扒拉了幾口飯,就帶著他們一起去找校長。安文歉意地跟在后面,一味地說給我添麻煩了。
到了校長家門口,家里沒人。我掏出手機給校長打電話,得知他在外面有事還沒回來。每逢開學季,校長可是最忙的人,我生怕錯過這個機會,干脆就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等。大概將近半小時還不見校長回來,我要安文先送兒子回家做功課,我在門口繼續(xù)等。安文用電動車很快將兒子送回家,后又折返回來,接著和我一起在門口當守門將軍。夏日的夜晚,蚊蟲很多,我又似乎特別招蚊子,不知不覺小腿被咬了幾口,腫起幾個包,又癢又疼。好在校長終于回來了,我趕緊說明來意,懇請校長幫忙,并把安文兒子的姓名寫給校長。校長看了看表情忐忑的安文,點點頭接過了紙條。趁著月色,我與安文各自回家,分手時,她似乎依然有些緊張。
安文的兒子如愿選了個好班。她非要感謝我不可,又買了很多水果上門。還特地送我一盆綠植,說可以驅(qū)蚊,不用點蚊香,綠色環(huán)保。為了回禮她,我打算將家里剛做的米酒送給他們母子。
那天我到單元樓,輕輕敲門。房子既然租給他們住,他們就是主人,我可不能貿(mào)然而入。安文在家,她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,客廳的舊皮沙發(fā)也被擦得锃亮。我對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。微風從紗窗吹過,隱約送來一陣花香。我吸吸鼻子,在房間走動。原來安文種了很多花,將小小陽臺打造成了一個生態(tài)小花園,有茉莉、枙子、石榴,海棠,姹紫嫣紅,分外嬌艷。還有兩株玫瑰花,一株鮮紅,一株鵝黃。我最愛黃玫瑰,禁不住把臉龐貼近仔細欣賞。明亮的黃色花蕾綻放,芳香四溢,讓整個屋子溫馨浪漫起來。
一個女人獨自帶著孩子生活,還把租來的房子打扮得清清爽爽,我不禁很想知道她背后的故事。
時間長了,我漸漸了解到安文母子的經(jīng)歷,那些往事是由幾次閑聊中的只言片語連綴起來的。
安文出生在山城,講述中,她甚至不愿提起這個地名,因為童年的生活讓她不堪回首。她有個哥哥,父親在她還未出生時,就想與母親離婚。母親是舊式女人,想通過再生一個孩子來拴住丈夫的心,可是她的出生最終沒有挽救一個破碎的家庭。父親還是決絕地與母親離了婚,并很快娶了另外一個女人。這個女人沒有孩子,但對安文并不好。她不敢欺負安文的哥哥,只能私下里給安文制造各種難堪。因為后母的挑唆,父親也經(jīng)常責怪安文。小小年紀的她簡直覺得暗無天日,常常兀自落淚。這樣的生活什么時候才是個頭?
安文把自己的遭遇都寫在信里,一個人偷偷寫了好幾封,都是寫給媽媽的??蓩寢屧谀睦?,年幼的她根本不知道母親的具體地址。這些無法投遞的信她精心保存著,成為她忍受痛苦的支撐。信件最終還是被發(fā)現(xiàn)了,粗暴的父親勃然大怒,揚言要好好教訓她。安文嚇得瑟瑟發(fā)抖,在當天夜晚偷偷溜出去,搭乘火車想去尋找母親??伤恢酪粋€大概的地名,又怎能去找到母親?彷徨無助的小女孩在火車上被乘務(wù)員發(fā)現(xiàn),把她送到了當?shù)氐膵D聯(lián)。婦聯(lián)的工作人員多方打聽,聯(lián)系到安文的母親,通知了她。安文在看到母親的一瞬間,眼淚再也止不住,汩汩涌出,撲進母親懷里失聲號啕。母女倆相擁哭了很久。婦聯(lián)主任把安文媽媽單獨叫到一邊,告訴她女兒最好能跟著媽媽,如果男方不給孩子,婦聯(lián)可以出面。安文母親面露難色,她搖搖頭,說孩子她帶不了。當初離婚時,兩個孩子她都沒有要。
那是一個寧靜的夜晚,我經(jīng)過單元樓,順便上去看看他們母子。安文第一次向我敞開心扉。我們在小屋說著話,喃喃絮語,不覺夜已深沉。那個小男孩做完作業(yè),獨自上床睡了。安文走過去坐在床邊,掖掖孩子的被子,輕輕撫摸兒子的臉頰。那甜睡中的少年咂摸著嘴巴,隨即翻過身去,又沉入夢鄉(xiāng)。
安文又回到父親和繼母身邊。到底是如何在那種環(huán)境中長大的,安文沒有用過多的語言去描述。她疊著剛收下來的衣服,將它們收納得整整齊齊,垂下的眼瞼投下一道睫毛的陰影。
安文渴望繼續(xù)讀書,想考大學,甚至哀求父親,這些學費就當是向父親借的,她可以打欠條,待日后工作了再還。然而她所有的努力換來的只是冷漠而生硬的拒絕。后來安文到處打工,自己養(yǎng)活自己,上夜校,學一技之長。她抓住每一個學習的機會,一步一步提升學歷,靠自學或函授,拿到了大學文憑,并在一個外貿(mào)公司找到工作。別人攻克不下的客戶她可以百折不撓地攻克,別人怕苦怕累不愿做的業(yè)務(wù)她愿意去做,漸漸地,她的收入多了,生活上有了保障。其間,母親的第二次婚姻又以失敗告終。她找到安文,想給女兒買貴重的首飾,來挽回斷裂的母女之情??蛇@一切又有什么意義,在最需要母親時她決然離去,那些首飾真是一個可笑的諷刺。
安文平靜地敘述,偶爾抬起頭望向窗外。窗外暮靄深深,她臉上沒有淚珠,唇角閃過一絲苦笑。她低聲說,那些東西,她一生都不想佩戴。
在適婚的年齡,安文成了家生了孩子,沒過幾年,婚姻亮起了紅燈。離婚時,母親再一次找到她,一臉苦情地要她放棄小孩,把兒子判給男方,免得以后再婚時孩子是個拖累。安文驚異地看著母親,她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母親當初拋棄她和哥哥,現(xiàn)在居然來勸女兒放棄自己的孩子!她果斷地離了婚,并帶走了唯一的兒子。從此,她遠離前夫,遠離父親母親,遠離曾經(jīng)的那個家。她不愿再次踏足故鄉(xiāng)的土地,她徹底與過去告別。
每次講述之后,安文都會忽然朝我靦腆一笑,恬靜的面容映著陽臺上的黃玫瑰,仿佛那并不是她的故事。
三
安文在我的房子里住了三年,我從沒給她漲過房租。
三年后,她又一次出發(fā)了,這次,她要前往深圳。三年的業(yè)績有目共睹,公司總部要召她回去委以重任。我祝賀她,辦理退房手續(xù)后,我簡單地為她餞行。像三年前一樣,她又拖著行李去往另一個城市,不同的是,她的兒子已與她比肩,甚至超過了她的身高。兒子一把搶過行李箱,一手攥著一個包,瀟灑地走在媽媽前面。
安文走了,窗臺上的玫瑰花隨風搖曳。我把這些花兒留給了后來的租戶,一茬又一茬的租客來來往往,卻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安文這樣會打理玫瑰花。很長時間沒有安文的消息了。偶爾看到陽臺凋零的玫瑰花,我總會想起那個嬌小的身影。
我的女兒漸漸長大,那筆教育基金派上用場,助她去往遠方繼續(xù)求學。那天,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,我疑惑地撳下接聽鍵,電話那端興奮地問:“你的女兒是不是要去HK讀研,途經(jīng)深圳,你一定要來我家里玩啊。”
我一怔,繼而驚喜地問:“安文,是你呀!你怎么知道?”
她笑著回答:“我怎么不知道,我可一直都沒忘記你。你是我初到T城認識的第一個房東,你是我的貴人?!?br />
電話中,我們哈哈大笑。我忽然覺得,安文似乎開朗了許多。
在深圳,我們重逢。她邀請我和女兒去她家中做客,并熱情挽留我們住在她家。她半開玩笑地說:“多年前我住在你的房子里,這一次就讓我盡地主之誼,讓你也感受一下住別人房子的感覺吧?!边@么多年的打拼,安文早已在這座一線城市安家落戶,一棟復(fù)式單元樓寬敞明亮,足夠我和女兒入住。安文的兒子已經(jīng)長成了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,今年也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。
安文說,自從離開故鄉(xiāng),在我的房子住下以后,她的人生仿佛轉(zhuǎn)了運,以后遇到的人,碰到的事都順風順水,一步一個臺階走到了現(xiàn)在。“要不怎么說,你是我在T市的第一個貴人呢?!卑参男φZ盈盈。
望著她豐潤靈動的笑臉,我說:“我從沒見過一個早起、勤奮、謹慎、誠實的人抱怨過命運,沒人能把你變得更好,人生最好的貴人就是自己?!?br />
安文爽朗地大笑起來,她說:“行啊,你說的話怎么這么有哲理呢,好像專門針對我說的,難怪你會寫文章!對了,記得當初你還輔導(dǎo)我兒子寫作文呢。”
我說:“這可是一個名人說的,我只是引用一下罷了,覺得這句話對你特別合適?!?br />
安文還是單身。她曾無限接近婚姻,但最終都擦肩而過。一次,她遇到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男人,已經(jīng)發(fā)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,男方最后提出,安文能不能把兒子還給前夫,不跟著他們。男方明明自己也有孩子,卻提出這樣的要求,安文毫不猶豫地果斷拒絕,婚事自然泡湯。她絲毫也不后悔,也不再追求所謂的愛情婚姻,一切隨緣,有自然有,沒有也不去刻意追求?,F(xiàn)在,她容光煥發(fā),神采奕奕,成熟女人的魅力盡顯。她告訴我,她考上了研究生,又重新回到校園,和一群年輕人在一起,學得可開心了。她是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,教授都比她小三歲。兒子還對她說,等她研究生畢業(yè),就繼續(xù)考博士,最好和兒子同校,這樣他們就可以成為同學了。
多么美好的愿望。我相信只要安文愿意,就一定會去努力實現(xiàn)。
安文問我還堅持早鍛煉嗎,我說肯定的呀,健康第一嘛。她也一直堅持晨跑。
家里依然種著各種各樣的花。只是她再也不用租房子,她現(xiàn)在的新家在頂樓,自帶一個頂層花園。
“安文,好多年沒回T市了,什么時候也回去玩一玩,到我家里看一看?”我邀請說。
“會的,我不光要回T市,我還要回故鄉(xiāng),去看看我曾經(jīng)生活的地方……”我詫異地望著她,那可是個她曾經(jīng)連名字都不愿提起的地方。
我們在她的花園陽臺上用早點,粵式早茶品種豐富。安文端著一杯雙皮奶,呷了一口,又陷入沉吟,也許,她想到了童年時光,想到了父母。她隨手采下一束玫瑰,插在玻璃瓶里。我的眼前驀然一亮,那是一枝黃玫瑰,開得正艷。安文說:“知道嗎,玫瑰花有個特點,都是夜晚打苞,早上綻放。看到這些花,感覺每天都是新的?!?br />
我們換上運動鞋,走出家門,奔跑在晨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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