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實(shí)，已經(jīng)是春天了，然而，我好似并沒有感覺到。因?yàn)槟嗤吝€是一片片黑魆魆的，飛雪隨時會飛起，雨也會時而變成冰雨。我居住在北方山村里，到處都還在春天來臨前的夢中，寒冷與春氣在爭斗著，各不相讓。
　　 很早，我提著鐮刀跟在爹的身后，爹說：“谷子，今天起就下地干活吧，既然，以后不再讀書，不再上學(xué)了?！?br />　　 我“嗯”了一聲，很是順從地去倉房拿起镢頭、鐵锨一些農(nóng)具，這是昨晚爹早準(zhǔn)備好的。爹早已套上牛車，等在院子門口了，老黃牛黃花甩著尾巴，嘴里不停地反芻著。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，很是溫和的樣子，家犬黑子圍著我轉(zhuǎn)著圈，很興奮，它也要跟我去下地了。幾只雞在土里撲打著翅膀，它們倒是不再去想很多，只限于家門口，但是，看見我要走向田野了，也站起身，一只只咯咯叫著，綠尾紅冠的大公雞，竟然飛上高高的草垛，嗚嗚——它啼叫起來。 聲音傳出村莊，傳到了田野上，好似在田野里打著旋兒，又返回到村莊里。
　　 可能誰都在向往著田野吧，只是，邁向田野也是需要勇氣的。比如我，爹為了我，能有點(diǎn)出息，總是不讓我下地干活，讓我好好讀書，不要分心。而且，將我所有的愛好都給戒掉了，爹和娘，每天都在我耳邊囑咐著，不要釣魚，不要看鳥，不要進(jìn)林子，不要去河邊，要求我不許做這不許做那的。就連我最喜歡的繪畫，也好多年沒有去碰了。可是，又怎么樣呢？還不是榜上無名嘛，我知道爹比我失望，也比我難過的。
　　 看看黃花，又看看牛車，黃花老了，牛車也很破了，到處都是斑駁粗糙的木板子拼湊著，這里釘一根橫木，那里斜著撐起一根木棍子。
　　 我說：“爹，有的是木頭，不如從新做一輛牛車吧，這車也太破了?！?br />　　 爹白楞了我一眼：“倒是想呀，哪有那么容易，你以為吃了燈草灰兒呀，說得容易。哼！”
　　 娘給我揣上幾個饅頭，又灌滿一壺水，再給我一塊咸菜疙瘩，囑咐我說：“谷子，剛剛開始干活，自己呀，悠著點(diǎn)哈，不要過猛了，小心扭著腿兒閃著腰兒的?！?br />　　 爹哼了一聲，啐到：“你就放十萬八千個心好了，他會出過力？能出萬分之一千分之一就不錯了。”爹不耐煩地趕著牛車，我跟在牛車后面，黑子開始跟在我身后。剛一出村口，黑子就撒歡往前跑了，它好似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的方向，向著田野奔跑起來。
　　 牛車慢騰騰走著，一條狹窄的小路，彎彎曲曲通往田野。小路的兩側(cè)都是莊稼，玉米、大豆高粱都有，苗兒剛剛出來，在春風(fēng)里好似剛剛睡醒似的，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睛，望著這美麗又陌生的世界。好似在說：“哦，哪里呀，我來到了哪里呢？”當(dāng)然，就是田野了，田野就是莊稼的家，就是莊稼美麗的家園。我心里暗自想著，嘴角慢慢翹起，由心的喜歡上了美麗又熟悉的田野。
　　 爹坐在牛車上面吸著焊煙，一縷縷焊煙味兒飄出來，倒是繚繞得著田野上更加具有了煙火氣息呢。
　　
　　 我看到一片片的田地里，稀稀拉拉的莊稼在風(fēng)里搖曳，點(diǎn)點(diǎn)的綠色，給黑色的土地一抹亮色，跳躍在田野里，這樣的色彩本該是春天的色彩，新綠的莊稼與小草，盛開的星星點(diǎn)點(diǎn)的野花兒，泥土黝黑黝黑的，好似能生生握出油來。突然想起，自己曾經(jīng)對色彩的迷戀，曾經(jīng)多么想做一名畫家，去繪畫。
　　 可是，爹將自己的水彩扔掉，將自己的用來繪畫的筆墨和宣紙都填進(jìn)了灶膛里。
　　 那夜我還是流淚了，望著天上的月亮，望著眨眼睛的星星，村莊里一片靜謐，爹和娘的鼾聲平和得好似這個世界都不存在。姐姐的小窗口透出光亮來，她在忙著她的嫁妝，她馬上就要嫁人了，去到自己心愛的人身邊。想想姐姐好幸福，她沒有很大的追求，或許最大的渴望，就是要嫁給心上人，就是要結(jié)婚生子，過她簡單平靜的日子呢。多好呀，沒有煩惱，沒有許多載不動的愁。
　　 默默想著，邊走著，就到了田地里。
　　 舉目四望，到處都是田地，一塊連這一塊，有四四方方的，有橢圓的，也有不規(guī)則的，那些四四方方的或是長方形的，一般都是村莊里分得口糧地，不規(guī)則的一般的就是自己去開墾出來的小開荒。山坡下，田地邊，或是溝溝坎坎，坑坑洼洼處，沒有空閑的土地的，都被開出來，種上了各種莊稼。真是四野無荒田呢，若要說坐在飛機(jī)上，往下一看，這田地一定很美麗的。尤其是到了秋天，因?yàn)榉N植的莊稼不同而顏色不同，金色的一定是谷子或是水稻，紅紅的一片一定是高粱，黃綠相間的就是玉米，再有綠油油的一片片那就是蔬菜，什么白菜蘿卜也都豐收在望了。
　　 爹沒再說什么，就開始勞作起來。爹牽著牛在前，我在后扶著犁，一趟有一趟，我們將谷子耩種在隴上。此刻，從田野里傳來一陣陣的鳥兒啼叫的聲音，又是在耳邊，有時在遠(yuǎn)處，還有時竟然在頭頂。我駐足遙望著，看了半天，也沒有看到鳥兒，但是，我是知道的，那一定是云雀的，我曾經(jīng)與云雀那么的近，小時候，幾乎天天與云雀們在一起的。
　　 是的，那時還沒有上學(xué)，天天跟在大孩子們身后，去野地里玩耍。他們有時候可以尋到云雀的巢，一般就在天然草地，一些高原草坪或是荒地泥沼或是沼澤邊緣，它們會避開森林、灌木叢或是樹籬之類的有遮蔽的地方，因?yàn)樗鼈兿矚g遠(yuǎn)望，不喜歡被遮擋，那樣才感覺到安全，感覺到心情愉悅吧。
　　
　　 我喜歡云雀，從小就喜歡。我從來不去碰它們留在巢里的蛋兒，我知道，若是它們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蛋兒被動過，它就會感覺不在安全，說不定就會急著搬走呢。
　　 云雀，它有好多名字，叫什么大鷚、天鷚、百靈、告天鳥、阿蘭什么的。當(dāng)?shù)厝司徒兴⑻m子，我卻不喜歡這樣叫它，我只叫它云雀，它們飛得很高，尤其是，它們的叫聲很好聽，它們不僅歌聲柔美嘹亮，而且，能夠載歌載鳴。常常的，驟然從地上垂直沖向天空里，一直的飛呀飛，一直拔高拔高，飛到一定高度時，稍稍浮翔于空中，而復(fù)疾飛直上，邊歌唱邊飛舞，高唱入云呢，因此，才有故有“告天鳥”之稱。
　　 因?yàn)樵迫革w得太高，因此只聞其聲不見其鳥，那是經(jīng)常的。而，它們的降落，同樣也是美妙至極，猶如它們上升的飛行狀態(tài)，兩翅常如飛翔一樣往上展開著，迅即不及掩耳氣勢，突然相折起來忽而，直落于地面，令人頓生情趣的。
　　 我邊走邊想著云雀們，它們的叫聲也忽遠(yuǎn)忽近忽高忽低。爹聽了反而不高興，說：“阿蘭子叫得好惱人，不要總是貪戀著玩，多大了？該考慮做點(diǎn)什么？不行就出去打工吧?！?br />　　 我說：“爹，不要叫它阿蘭子，它有個好聽的名字，叫云雀呢?！?br />　　 爹聽了，笑了，說：“別說，還真有點(diǎn)像呢，它和麻雀有點(diǎn)像，就是不喜歡待在村莊，喜歡住在野外，還喜歡飛得很高很高的?！?br />　　 我聽了也笑了，說：“爹，它是云雀，不是麻雀，當(dāng)然云雀自然有云雀的理想了，咋會待在村莊里呢？”
　　 “村莊有什么不好，你爹我待了一輩子呢，不也挺好，你不上學(xué)了，也待在村莊里吧，別凈想著不著邊際的事兒了?！钡f完，又說，“不要像云雀，總是飛得那么高，麻雀飛不高，吃得倒是挺飽的?！?br />　　 我知道，爹在為我操心呢，可是，我有我的理想的，也有我的愛好的。做云雀有什么不好？起碼可以快樂起來，可以飛翔著歌唱著舞著，哪能只是為了饑飽呢，要有自己的理想，要去奮斗的。
　　 于是，我大聲誦讀起我喜歡的詩句來：
　　 “你好啊，歡樂的精靈！
　　 你似乎從不是飛禽，
　　 從天堂或天堂的鄰近，以酣暢淋漓的樂音，
　　 不事雕琢的藝術(shù)，傾吐你的衷心。
　　 向上，再向高處飛翔，
　　 從地面你一躍而上，
　　 象一片烈火的輕云，掠過蔚藍(lán)的天心，
　　 永遠(yuǎn)歌唱著飛翔，飛翔著歌唱。
　　 ……”
　　 這是雪萊的《致云雀》，我竟然大聲得讀出來，心里異常的舒展，異常的歡樂。
　　 爹聽了，沒有制止我，反而，嘿嘿笑著，感覺很好。
　　 臨近中午，爹被村里人叫去幫忙了，讓我待在地頭休息一下，下午自己一個人來給玉米去補(bǔ)補(bǔ)苗。我一個人坐在地頭上，老槐樹下，風(fēng)兒吹來，空氣里彌漫著田野獨(dú)有的清香。云雀的叫聲，時而就會，從天地間傳來，從云端，從很遠(yuǎn)處……
　　 我聽著，分辯著，一縷縷清脆的歌唱，那一定是我和爹剛剛播種完的谷子地里傳出來的，那嘹亮的歌唱一定是從高高的白云間，那歡快的聲音，定是從村莊的上空傳來的。
　　 好多年過去了，我依舊停留在田野上，停留在從田野上出來的云雀的聲音，那么嘹亮，那么動聽又快樂。還記得那次和爹種完地不久，爹爹給我?guī)讖堚n票，說：“縣里給你報(bào)了補(bǔ)習(xí)班，去吧。這是生活費(fèi)，學(xué)習(xí)忙，不用回了，以后，我去給你送吧?！钡膽B(tài)度不容我回絕，我接過爹遞給我的鈔票，被爹捏得有些汗?jié)n漬的，有些熱熱的。
　　 我再次踏入學(xué)校，復(fù)讀了一年。然而，無論我在哪里，做些什么，我都無法忘記的就是，從田野里傳出來云雀的叫聲。只要沒事兒，我就喜歡坐在田間地頭，喜歡聽云雀的叫聲，從玉米地從谷子地高粱地里傳出來尤其喜歡云雀就在頭頂，在村莊之上的空里，在云間傳出來。清亮亮的，那么動聽。
　　 我喜歡那樣的氛圍，喜歡云雀的歌唱，喜歡從田野里傳出來云雀那獨(dú)有的嘹亮鳴叫聲，喜歡藍(lán)天白云間，云雀的歌唱。那是歡樂的，也是無限的希望……